我们今天都喜欢谈乡村,但乡村离我们似乎越来越远,因为我们没有能够读懂它。所以在谈保护传统村落之前,我们要先问一问,我们是否真的读懂了它,这一点非常重要。千年古村为我们留下的遗产究竟是什么?我想用这样一句话来描述:中国传统乡村是中华文明密码的携带者。
一、传统村落的前世:中华文明密码的携带者
我们怎么理解乡村?我写了这样一幅对联:解千年兴衰之谜,藏万世文明之码,横幅是:乡村有乾坤。
第一,乡村是中华民族信仰圣地。中华民族没有统一宗教,但是我们有统一信仰。这个共同信仰就是对天地的敬畏和尊重,而且这个信仰是在古人对天地理性认识的基础上形成的,不是对天地的膜拜迷信。
这种信仰不是概念,而是融化在古代乡村村落建筑、生产和生活方式的各个方面。我们今天讲要建设适宜人居的城市,这是一个非常现代的理念。但是古代乡村建设,不是这样。古代乡村不是让活着的人单纯享受的乡村,而是与天地、祖宗共同生活的乡村。在天地信仰作用下的乡村空间资源的分配,按照的是“天地君亲师”的顺序。乡村风水最好的空间首先让给敬奉的天地,然后是祖宗,其次是乡村教育的书院,最后才是满足生计的耕地和活着的人。所以中国古代的乡村不是单纯的田园乡村,而是由寺庙、祠堂、中堂(家中正中间的房子)、学堂、书园、田园等诸多空间构成的综合体。这种排序反应的不是今天讲的人居的理念,而是人与神、人与老祖宗、人与天地共享的一个空间,正是这种理念和思路为我们留下了今天如此珍贵的天人合一的乡村文明遗产。
第二,乡村是民族文化生发之根。中华五千年的文化,生发于天地之间,创生于古圣贤之悟, 传承于耕读之家。作为中国文化经典的《易经》,现代人看着觉得很神秘。其实如果与中国先民的农耕生计联系起来思考,就一点也不神秘了,作为《易经》逻辑起点的三爻,代表的是中国古代农业生产不能缺失的三大要素, 就是天地人。中国古代形成的天地的信仰,不是对天地盲目崇拜,而是古圣贤在长期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中看人和,对天地运行规律的认识的基础上形成的。由此形成中国经典文化,代代相传。
第三,乡村是耕读礼乐教化之所。中华文明根源于乡村,维系五千年文明传承的教育也在乡村。最值得我们今天反思的是,古代乡村教育不是今天这种急功近利的应试教育,而是将教育融于耕读礼乐之中的教育。在工业文明思维的框架里,农村留下的只是为城市生产粮食的功能。但在中国古代,乡村不仅承担着满足生存需要的粮食,而且也是感悟宇宙、人生之道、治国之道的思想之源,还承担着礼乐教育传承的使命。
第四,乡村是财富之根,保富之本。在几千年的文明演化进程中,中国古人形成了属于自己的一套立足于农本商末的生财之道。中国古人对农本商末的认识是基于历史代价的。商业过度发展侵蚀农业,商业资本回归农村会导致土地兼并,导致乡村社会贫富差距加大。历代开国皇帝做的一件事,就是均贫富,分土地,让农民休养生息。从这个意义看,我们需要重新认识农耕生产方式的作用。农业是商业财富的根,没有农业之根的商业是无本之木不可持久。正因为商业来财富快,所以容易陷入逐末失本的陷阱。
城市与农村关系也是如此。农村与城市,就像一颗大树,农村是大树之根,城市是大树的树冠。所以,一定要清楚城市所创造的财富,不是城市自身所创造的,其营养来自乡村这个根。人类文明的健康、永续发展,不是单一的城市化世界,未来世界将是城市与乡村均衡发展的世界。当代人类面临的最大危机之一,就是城市与乡村关系失衡的危机。
在农本商末财富观的指导下,中国古代城市财富与乡村财富之间是一种良性循环的关系。为了使财富能够持续增值,就必须固本强根。中国古代存在的告老还乡、叶落归根的退休制度,是一种不断让财富从城市回流到乡村的机制。退休的官员、在外经商的商人,最后回乡的同时,也把他们的财富与智慧回流到乡村, 使财富资源之根不断强大的同时, 又保存了财富,为财富再增值创造了条件。
第五,乡村是智慧建筑诗意生活之乡。在中国古代,乡村建筑是以创造诗意生活为最高目标的建筑。中国古代乡村建筑是有生命有灵魂的,因为与天、地相通,接天地之能量与灵气,是真正的生态建筑、智慧建筑。这种将乡村建筑与天地连接的方法,就是中国古代的风水理论。总之,中国传统建筑是一种被文化滋养的具有诗意之境的居住空间,这是今天的现代化城市和建筑所没有的。
第六,乡村是中华文明兴衰之密码。负载如此多功能的传统村落,决定了中华民族文明演化必须遵循的一个规律,就是“乡村兴则中国兴,乡村衰则中国衰”,这是中华民族史的千年铁律。但在今天轰轰烈烈的城镇化进程中,这条铁律正在被淡忘。难道这条规律不符合当今社会的发展了吗?我看不是,事实越来越说明,这个规律即使在搞城市化的今天也必须服从。这就是为什么,坚持走城乡统筹、记得住乡愁的中国特色的城镇化之路,成为一直坚持的发展战略。
二、传统村落的今生:遇工业文明衰,逢生态文明兴
当今中国的乡村社会处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当中国的城市化率超过51% 的时候, 我们认为中华民族终于告别了以乡村为主的文明社会,我们开始踏上西方式的城市主导的文明社会。在这种认识的作用下,形成了这样一个逻辑,我们的城市化率越高越好,当中国的城市化率达到百分之八九十时,像欧美国家那样,中国的现代化就实现了。但是,如果把这样一种城市化设定为我们的追求目标,那么在这个目标的背后,作为中国文明之根的乡村文明将会彻底退出舞台。如果这是中国的现代化目标,那么这就是一个没有给五千年乡村文明留下位置的现代化,就是断根的现代化。这样的现代化目标,令我们不寒而栗。
十八大提出生态文明建设,不仅仅是解决环境问题,经过两百多年的西方工业文明在政治、经济、文化与社会、环境等多方面都出现了系统性危机。十八大确定的五位一体的生态文明战略正是基于东方系统思维, 全面化解工业文明系统危机而提 出的。
单级化发展的工业文明有四大危机:人与自然失衡导致能源环境的危机;文化与科技失衡导致文化缺失的危机;物质与精神失衡导致精神短期危机,以及城市与乡村失衡导致文化传承断根危机。我们把这个四大失衡危机联系起来思考,就可以发现,人与自然失衡导致环境污染的深层根源,是文化危机与精神危机,而精神危机的根源是文化传承断根的危机。所以十八大提出的生态文明建设的重大突破,不是西医式的单纯就环境来治理环境的战略,而是通过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系统治理环境污染危机的新思路、新战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越来越发现,从根上治理能源环境危机,单纯依靠技术是不行的,需要一种新文化、新自然观、新价值观和新精神的重建,而这正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我们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复兴, 必须回到中国乡村文明的复兴上来。这就是中国乡村文明遇工业文明衰,逢生态文明兴的时代逻辑所在。
我们可以发现,医治工业文明的这些解药,不在西方,在东方。不在城市,而是乡村。十八大提出生态文明建设,为中国乡村文明复兴提供时代契机。传统村落蕴含着生态文明建设的新基因、新文化。中国走向生态文明新时代,将再度从农村起航,中国将进入第三次农村包围城市的新 时代。
三、活化传统村落的若干思考
在这个背景下,如何顺应时代要求,活化与复兴传统村落的价值,我提出若干思考:
第一,现在知比行更重要: 读懂古村、与古村生命对话的新哲学观。浓缩着中国千年文明秘密的古村,最需要我们做到的事,不是着急开发,而是先读懂。从这个角度看,目前在传统村落保护中,知比行更重要。与古村对话需要一种哲学观,我将之概况为五观哲学观:即敬畏天地的天人合一的信仰哲学观;天人相通的风水观、自然生态观;仁善文化教化的心物一体观;借天地之力的智慧科技、数术观;融禅意、诗意一体的美学观。
第二,传统村落最大的资产不是物态,是其背后的文化、精神和历史。今天的中国不缺钱,这是一件好事,也蕴含的着风险。不缺钱使我们今天的投资对传统村落保护更多是物化的投资,而对物质背后的精神文化的投资比例非常小。因此,建议政府和社会对传统村落的保护要增加文化历史挖掘整理的抢救和投资。
第三,传统村落复活的基础是传统智慧农业的复兴。中国五千年智慧农业与生态文明时代的生态农业具有高度契合性。我们应重新认识当代中国的农业现代化之路,不能走西方式的化学化、转基因、石油式的高能耗、高污染的农业现代化。中国传统农业是中华文明之根,即使在工业化的今天,以农为本也不能变。生态文明时代需要新现代化农业,这个新现代化农业是有机生态农业。长期以来,一直以工业经济的思维,把中国传统农业定义为小农经济。所谓小农经济,就是以西方经济学的规模大小来评价这种经济方式的先进与落后。这种评价标准是有问题的。其实中国五千年的农业是小而美、小而精、小而多样化的智慧农业。是一种充分利用自然之力的低成本的有机农业。我们今天从工业化高度分工的思维,认为农业就是单纯搞粮食生产,但其实,中国的农耕经济支撑的是一个复杂的文明与文化体系。
第四,活化传统村落的灵魂是乡村教育的复兴。我们说,中华文明传承的秘密是耕读传家、诗书传家。进入21世纪以来,在城市化浪潮的作用下,形成的去乡村化教育,导致乡村人不爱乡村,只有外来资本爱乡村。今天的传统村落,无论建得多么好,如果缺失乡村教育,这个村落就是没有生命的。如何让教育回归乡村,把乡村教育的复兴纳入传统村落复兴工程中是迫在眉睫的大事。
生态文明作为中华民族在伟大复兴的过程中贡献给世界的新文明之路,不是重复西方的城市化文明。我们历史和文明的禀赋,决定了如何使中国五千年的乡村文明在生态文明时代复兴,成为世界多元化生态文明的一部分,是中国对世界文明的重要贡献。
许多学者认为,21世纪是城市引领的世纪。但在我看来,这是西方人站在西方、站在正在退出历史舞台的工业文明看世界得出的结论。城市不是普世文明,乡村有乾坤,乃关天下事。我们站在东方看世界,会发现,21世纪是乡村文明引领、乡村与城市共生的时代。我们的理想是诗意乡村,温馨小镇,田园城市。